安小芜最终还是接过那张纸,擦着眼泪又小声的啜泣起来。
林也性子冷淡,无论她表面上装的多么温柔,内里还是不会安慰人的。
她温柔的拉着安小芜的手,把她带到无人的教室,“这里没人。”
安小芜看着林也关切的眸子,终究是放声大哭起来。
安小芜情绪渐渐稳定,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小鹿眼,张口说着她的来路。
安小芜不是南市人。
她出生在贫瘠的山区。
之所以能来南市读书,是因为她的资助人。
她只见过一次资助她上学的人。
西装革履,面上挂着虚伪又和善的笑。
笑面虎。
那是安小芜对他的第一印象。
他站在破旧的土房里,用一扇门挡住外面扛着昂贵摄像机的记者们。
他打开投影仪,上面是无数个孩子奋笔疾书的身影,不远处的墙壁上挂着木板,上面写着——“生命可以重来,高考只有一次。”
视频很短,但足以给所有孩子留下冲击。
包括安小芜。
她看到那个男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满意,“你们是我资助的第七批孩子。
到目前为止,我己经资助了五百个孩子。”
“我会从你们五百人中筛选三人,跟我到南市读书。”
南市……安小芜用拇指般长短的铅笔写到本子上的空白处。
她知道南市。
她们村里唯一一个考出大山的哥哥就去过南市。
那里有比人还高的大屏幕,那里的橱窗里放着漂亮的洋娃娃和精美的小饰品,下面标注的价格比她们认识的字都多。
安小芜想去南市。
想去到发疯。
男人走到她面前,看到她本子上的“南市”,目光流露出赞赏。
安小芜紧紧攥住纸张的一角,心里暗想。
他会说什么?
会和村口二大娘家的铁柱笑她不自量力吗?
还是会和爹娘一样苦口婆心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?
她手越来越用力。
“很好,我欣赏你,孩子。”
轰——安小芜脑袋一炸,欣赏……她也会被人欣赏吗?
可是娘说她是赔钱货,爹说她浪费弟弟的粮食,爷奶说她就该被扔出去喂狼,就连考出去的邻家哥哥都说她落后,思想贫瘠。
那男人转身离去,安小芜内心的涟漪却一首荡啊荡。
荡到了她的十六岁,荡到她从五百人里脱颖而出,荡到她顶着全镇人艳羡的目光坐上轰隆隆响的飞机,离开那片一无是处的土地。
那天她穿着最崭新的衣服,走进高楼大厦时却仍觉得自己像丑小鸭进城。
哪怕没人注意她,她也总觉得有人在看她,然后笑她。
她低着头,步履越来越快。
“邓总,安小姐到了。”
坐在真皮沙发上的男人,和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,岁月也未曾在他脸上留下痕迹。
“安小芜?”
男人放下花瓷茶杯,拿起旁边放着的纸。
“或者说我该叫你,肖招弟?”
安小芜身形一顿。
是的,在她取名叫小芜前,她有另外一个名字——肖招弟。
在那片山村,有一个从古流传到现在的习俗。
想要儿子就必须让女儿随父姓。
有句话叫“姐姐领着弟弟来。”
小芜比旁人要更加不幸,因为在她弟弟出生的那天,她便被强硬着改了姓。
父亲拽着她的手赶往山下的办事处,那是父亲第一次拉她的手。
她贪恋着。
办事处的大爷是村里的村长。
他猛吸一口旱烟“咋嘞!”
小芜被呛的咳嗽,一口气喘不上来便被一只大手拽到木桌前。
“来给俺家妞改个名!”
“哟,肖家有后了!”
村长见怪不怪,“改啥名?”
“妞能改啥名?
就改个姓!”
肖父脸上的嫌弃藏都藏不住,“就叫安招弟!”
村长眉头紧皱着“这名不行!”
小芜眼里顿时亮起光。
她不想叫招弟!
招弟两个字,像是把她贬低到人类的最低点!
“你也不怕折了你儿的寿!”
村长又是一口大旱烟。
“招弟这名太明显了。
你家小子刚出生!
要是让神仙知道这小子是你用妞这不值钱的名求来的,指不定得治你个大不敬!”
肖父认真想了想,是这么个理。
“那你给俺家姑娘取个名呗!
这以后说不定还是一家人呢!”
小芜正欲说什么,被肖父狠狠的瞪了一眼,也只能沉默。
村长这次把大旱烟放到木桌上,哈哈笑着“行!”
他望着灰旧的墙上贴着的横幅——小娃小娃,无女不成娃。
村长大手一挥“就叫小无吧!
上口!”
肖父看着村长,恭维道“还是识字好,我们这平头老百姓可想不出这好名字!”
村长把登记表递给小芜,把笔递给她,又叼起了旱烟“这笔不能擦,好好写!”
小芜拿着笔,迟迟不肯下笔。
无……她的存在若有若无吗?
她写下“无”,最终心一横,添上了草字头。
老师说了,荒芜的土地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春。
她要做自己的春。
此时的村长正和肖父聊东聊西,小芜依稀听到父亲说“砸锅卖铁也要供光明读大学”,村长在一旁说肖父思想觉悟高。
两人自然没有机会帮小芜登记。
等到两人看到“小芜”两个字时,肖父立刻甩了一巴掌去。
“你个不知好歹的玩意,这名是你爹赏你的!
你还敢自己改!”
村长叼着旱烟,他没兴趣掺合父女的事,更何况这表都填好了,打一顿就能改吗?
不可能的。
他早听说肖家这女儿学习好,他也愿意卖她个好,以后有出息了,说不定还能来给他养老!
思及此,村长立马拉开肖父“跟个孩子生什么气呢!
小芜也好啊,像草一样,说不定以后有出息了,还能帮扶帮扶光明!”
自打光明出生,那就是成了肖父的命根子。
肖父又恶狠狠的剜了一眼小芜,这才停下手。
自此,肖招弟便成了安小芜。
安小芜拳头紧握。
哪怕知道对方调查她,但她又有什么办法。
她跨越几千公里来到南市,彻底的举目无亲。
除了倚仗面前的笑面虎,还有什么办法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