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上凌晨最快出发的客船,在水路上漂了两天,最终落脚在一个陌生城镇。
或许是在将军府生活的这两年太舒服了,我竟忘记从前困顿日子里学来的求生的道理,我在大街上毫无防备的拿出沉甸甸的钱袋子买吃食,很快被一伙穷途末路之徒盯上。
他们抢走了我所有东西,留给我一身殷殷可怖的伤痕。
我四处游荡,像个鬼魂一般,期望能有个店家留下我,可是我没有右手,做不了精细的功夫,也干不了卖力气的活。
在快要饿死的时候,我被春宴楼的管事妈妈捡了回去。
管事妈妈说,我长得很像她病死的小女儿。
她还说,这条街原是出了名的烟花柳巷,十几家红楼繁花似锦,现在只剩她这一家还开得起来,不过即使不比从前鼎盛,若我无处可去,这里也能容身。
我感念她的恩情,却不愿再凭他人的怜悯而活。
我早年学了些不入流的本事,琴棋书画称不上精通,应付这里的客人倒是足够,几杯婉转柔情的温酒入喉,再借着断腕编一则缠绵悱恻的故事,虽是春宴楼里为数不多的清倌儿,也渐渐赚得些声名和银两。
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里,这样的日子要是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,未尝不是件好事。
只是我夜深常常做梦,在每一次惊醒失神的刹那,期望自己还在将军府的小卧房里,可以抱着枕头溜到隔壁的房间,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安心睡去。
我甚至有时会觉得,要是当初没有捡到那个纸片就好了。
知道的越多,越难两全,蒙着眼睛的人,才能一直快乐。
可我没想到,三年后,秦北徵竟然寻到了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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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压过一片碎石子,颠簸起来,秦北徵终于放开我,重重的喘息着闭眼向后仰去,脸上有一道亮晶晶的泪痕。
我费力的平复呼吸,突然意识到,这好像还是我们的第一个吻。
居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。
我自嘲的失笑,内心百感交集。
秦北徵没再有什么反应,他似乎十分疲倦,靠在车窗边睡着了。
第三天的午后,马车停在熟悉的门庭外。
推开将军府后院的大门,院落里年轻的姑娘正在洗衣服,旁边小板凳上,五六岁模样的小丫头乖巧的坐着吃糖。
听到开门的动静,姑娘抬头看过来,愣了几秒后,惊喜的丢了手里的衣裳。
“小迟!你,你回来了?!”
她拉着我的手,激动地语无伦次,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涩,声音也带了哭腔。
“二姐姐——”
见我如过去一般唤她,二姐姐也不禁落泪,她胡乱抹了一把脸,招呼后面的小丫头,“小五,快过来,还记不记得你三姐姐了?”
我红着眼睛蹲下身,把一颠一颠跑过来的小丫头抱起来,“小五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小五认出了我,亲昵的贴贴我的脸。
旁边一间房屋的门打开,年纪稍长些的姑娘听到动静走了出来,她眉眼处与二姐姐几分相似,手里拿着缝补到一半的衣裳,见到是我立时顿住了脚步,怔怔的站在门口。
我几乎从未在白日里见过从自己房间出来的大姐姐,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,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。
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,这时秦北徵系好了马,在我身后走进来。
看到他,二姐姐挽了挽衣袖笑道,“将军也回来了,是不是还没用过饭,我去煮两碗面?”
秦北徵摇摇头,“你跟我过来。”
这句话是对我说的,我安抚的看了二姐姐一眼,跟着秦北徵到了书房外面。
他又问我同样的问题,到底为什么离开将军府。
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不确定他是否已经发现了什么,我只能咬死那个荒唐的理由。
“因为将军府没有衣裙首饰,胭脂水粉,我住的不高兴。”
秦北徵背对着我,沉默了很久,他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。
“跪下。”
我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秦北徵提高了些声调,“跪下!”
我心里一紧,窒息般的痛楚纠缠上来。
我切切的望着秦北徵的背影,他一动不动的站着,用无声的失望否决了我微茫的期待,我理了理裙摆,认输一般在原地跪下。
秦北徵头也不回,径直走进书房,坐在桌前开始处理事情,他敞着门,与门外的我之间毫无阻挡,他桌案的对面,放着一个敦实可爱的梨木圆凳。
那里曾经是我的位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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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姜、迟、女——”
“好丑啊哈哈哈哈——”
我恼羞成怒,恨恨的把笔摔在桌上,漆黑的墨汁甩了满手。
秦北徵两只手指提着我写字的纸,反复端详上面奇形怪状的墨迹,辨认出依稀的字形后,笑的前仰后合。
见我恼怒,他强忍着止住了笑意,把我弄脏的左手放在自己手心里,打湿了帕子细细擦拭。
他又弯腰握住我的手,执笔舔墨,在一张新的纸上重新写我的名字,温热的呼吸扑在我颈后,有点痒痒的,像我的心里一样。
我故意往后一靠,撞向秦北徵。
他没防备的抖了手,笔下的字也变得歪斜,划出长长一道墨痕。
我仰起头,看着斜上方相距不过寸余的脸,摇头晃脑学着他刚才的模样。
“好——丑——啊——”
秦北徵失笑,他俯身把我拥在怀里,侧脸贴着我头发,结实的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肩膀。
两个人闹作一团,笑着笑着,忽然有一滴水落在我脸上。
“你怎么哭啦?”
我疑惑的想要去摸秦北徵的眼睛。
可伸出手的瞬间,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,只剩下越发沉寂的暮色。
哦,原来是下雨了。
我试着挪了挪膝盖,才发觉已经跪的麻木,初秋的雨水来势汹汹,很快将我最里层衣服都浸的湿透。
秦北徵还在处理文书。
其实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生气的,不只是因为我的不辞而别。
对于从那些暗无天光的日子里挣扎出来的我,他怀有的感情不能简单的称作喜欢或是爱。
他过去常说,他能在我身上看到一些少见的东西,像存在一种沉于深渊仍汲汲向上的力量,在某种意义上让我与他灵魂相通,所以他希望我能彻底摆脱过去,他愿意用他所有的一切为我重塑灵魂与肉身,就像在干涸的荒原中倾尽心血培育一朵孤零的玫瑰。
我起初并不明白这些话,可是当我后来明白的时候——